沉默的山

沉默的山（槐花文）
我的家在辽西，这里山多，你走到哪，绕着你的都是山，一座座不算高的山，因为树木少，鸟雀也少，所有的山，都近于沉默。
我的文字既不深刻，也不优美，就像一锅一锅的白菜汤。但我依然乐此不疲地写着写着。我的字里行间写母亲的多，每每写得自己流泪。可是我很少有写父亲，就连梦也很少梦到父亲。
难道父亲在我心里的份量不够重吗？当然不是。可能是因为父亲的沉默吧。一座沉默的山，真的让我不知道从哪里下笔。
父亲工作的地方，离家有二十里，去的时候几乎都是上坡，特别是离厂七八里路，要走更陡的山坡。父亲推着自行车，躬着腰，低头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步，用力的向上攀。他就是这样风里雨里，一天一个来回。我小的时候，不知道父亲的辛苦。因为我看不到父亲的辛苦。父亲出门的时候，我还在温暖的被子里没有醒。冬天的时候，父亲顶着星光，迎着北风回到家，推开屋门，帽子四周的沿上，眉毛，胡子，全是白霜。我在被窝里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可笑。
父亲不怎么说话，也不教导我们该怎么样。从不打驾我们。父亲时不时带给我们希望和快乐。几个月饼，二斤花生，打瓜子等等，这些东西总是每隔几个月，就让我们惊喜一次。父亲单位搞翻砂，有时父亲的兜里会装几块石头回来，我们叫“嘎石”，父亲会在厂子里做个“嘎石灯”拿回来。我们一家人欢天喜欢地的。因为这灯要比煤油灯亮好多倍。这是我们家唯一比别人家优越的地方。父亲看我们在灯下学习，练字，只是笑。有时希望父亲可以摸一下我的头，可是没有过。
父亲不怎么休星期天，早出晚归，就像个客人，不怎么与我们亲近，但我们几个从心里很畏惧他，从不敢做越格的事情。现在想来，这座沉默的山，他的热度是埋在心底的。
我上师范学校的时候，十八岁。十九岁的时候，我恋爱了。父亲知道，有些不同意，但他知道我的倔强，他不愿意伤女儿的心。
现在想来。我当时是多么的自作聪明。我确实是伤了父亲的心的！那是我恋爱的第一年。父亲因长年工作环境不好，是矽肺病。那一年中秋放假，父亲咳血，住进了朝阳医院。母亲在医院照料。回校的那一天，我去医院看父亲。父亲不怎么说话，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我说了什么。估计我当时也不会说什么多保重，好好养病之类的话吧。我跟父亲一样，也是个闷葫芦。我在医院呆了一阵子，就去车站买票，下午一点多的车。
我心爱的人在车站等我，我去晚了，已经错过了车了。只好等下一趟车。下一趟车要五点多。我们就在车站里等，说着说不完的话。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总是很低的。后来的我用眼泪来证明这一点。我们总是觉着时间过得太快，总有说不完的话。却没想到父亲在医院的感觉，时光是多么的漫长，月亮是多么的孤单。
后来。母亲对我说，父亲真的生气了。说我没长心。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对我的指责的话语。啊，父亲，您的女儿真是没长心，您的女儿是多么自以为是，她的眼睛蒙了黑，看不到什么是真正的爱，我是多么看不起我自己。父亲，您可能早就原谅了您的女儿，可是我都不原谅我自己！这件事情在我心底一直埋着，藏着，我从来都不敢提起。因为我是多么羞于提起啊。今天我只能在这里用文字来忏悔自己的过错，用奔涌的泪水来救赎自己的灵魂。
父亲，您为什么不说？不亲口对我说？您不说，我会更糊涂啊。
父亲对于我们几个孩子的婚姻，也不怎么发表意见。只是看着母亲张罗。他也很为儿女自豪了很久。他表达快乐的方式就是去干活。没事的时候到树林里去挖树疙瘩，耧树叶子。一天一个树疙瘩，把小院子堆成一座树根的山，树叶的岭。别人都劝他，老了，该歇了，还受那累做什么？父亲不言语。我们也不愿意再让父亲这么劳累。母亲偷着对我们说，你爸爸说他不愁吃，不愁喝，这叫富劳动！美着呢！
父亲高高瘦瘦，爱抽烟，更爱喝两口。他喝酒跟别人有所不同。不是在饭桌上喝。而是出来进去，一会拿起瓶子喝一口，一会拿起瓶子喝一口。用他的话说是铁随奶奶。奶奶就是这么喝酒的。后来发展到一天能喝一瓶。我们都很为他身体担心。任我们怎么劝说，也无法改变。
后来。父亲得了脑血栓，失语了，走路也费劲了。烟和酒也忌掉了。心情很坏，脾气也大。我告诉父亲，不能说，就写吧。写写您经历的事情。我给您打成铅字，您就是作家了。父亲听了，很高兴，让哥哥给他找了纸和笔，每天写啊写的。虽然错字连篇，缺胳膊少腿，但我完全能看明白。父亲写他一生苦难的经历，写他对母亲的不放心，写他对我们的要求，要求我们照顾好母亲。我把父亲的文字打成铅字，认真装裱了一下，当我把父亲的“处女”作拿给父亲看时，父亲乐的嘴都合不笼。
父亲燃尽了心血，终于倒下了。父亲早就为自己选好了埋葬的地方。是跟哥哥一起去选的。家乡西面的小山，离爷爷奶奶不远，方向正对着东面的两座山之间，那里有父母亲手建的家园。
现在我早已读懂了父亲这座山，一座沉默的山，内里涌动着炽热的岩浆。